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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雙澤是台灣民歌發展史上著名的[淡江事件]主角,1976年他在大學年度盛會的淡江「西洋民謠演唱會」上,背著吉他、手拿著一罐"可口可樂",對著台下觀眾述說他從菲律賓到台灣到美國到西班牙,全世界的年輕人,喝的都是可口可樂,唱的都是英文歌,請問我們自 己的歌在哪裡?
接著他在一片噓聲中唱起了"補破網"。而這一事件也引起了許多刊物上得熱烈討論,
一系列的文章進而把「唱自己的歌」變成一樁認真探討的議題。


以下是蔣勳發表於2006 4/12 聯合報副刊的文章,
實際經歷那個年代的作家當然更能述說李雙擇的故事
讓我們透過蔣勳的文章認識李雙澤吧




很久沒有人提起李雙澤這個名字了。
也很久沒有人唱李雙澤寫的歌。
二○○五年,胡德夫出版了他的CD,裡面收錄了李雙澤三十年前寫的一首歌〈美麗島〉。胡德夫厚實、飽滿、蘊藏著深沉滄桑之美的聲音,重新使人想念起李雙澤,想念起三十年前的歲月。

遺忘了三十年,沉默了三十年,胡德夫使李雙澤的歌再一次悠揚地流傳在島嶼的各個角落: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的叮嚀:
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的叮嚀: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原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這是島嶼上三十年前流行過的歌,很簡單,很平實,好像剛剛長成的少年,充滿對生命最初的美麗夢想。
許多三十年前的景象,像一張一張黑白泛黃的舊照片,從幽黯的背景裡浮現出來。我離開島嶼到歐洲是一九七二年,回到台灣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
四年裡島嶼發生了許多事,戰後統治島嶼的軍事強人去世了,軍事強人代表的威權不容易覺察地一點一點鬆動。美軍撤退了,許多邦交國陸續撤離大使館,島嶼被排斥在聯合國組織之外,大家意識到:「威權」原來是一種假相,島嶼在世界上原來這麼孤立。

我們能夠很認真地去愛一個孤獨的島嶼嗎?

一九七二年,我在巴黎,街頭上還延續著學生運動的尾聲,巴黎第七大學校區每星期三下午放映一部中國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或《白毛女》,大教室裡擠滿學生和工人,穿著藍布衫的「毛裝」,一排一排站起來激昂地高唱〈國際歌〉:「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我聽到各種不同的語言,法語和中文的歌詞,有些我聽不懂,有阿拉伯語,柬埔寨語,日語,英文,德語,越南語------
不同的語言,匯成同一首歌。
雙澤那時在台灣,讀淡江數學系。他是菲律賓華僑,小學就遷居台灣,讀古亭小學,大同初中,高中在師大附中。
我們相差兩歲,在同一個時代成長,家庭的背景卻不相同。
菲律賓是經過複雜「殖民」的亞洲地區,西班牙的長期殖民,二戰期間日本的占領,以及戰後長期美軍的駐紮。
是不是這個原因,雙澤最早在同年齡的朋友間顯現出他對「殖民」早熟的敏感?胡德夫最早的回憶裡,李雙澤總是在當時的哥倫比亞咖啡廳坐著,看著別人唱歌,跟別人一起唱歌,唱Bob Dylan(鮑伯迪倫),唱Joan Baez(瓊拜雅茲),唱當時反戰爭,反威權,反屠殺,反中產階級,反體制化的美國校園的抗議歌謠。
那時候年輕人唱的歌都是美國的歌。
但是李雙澤會凝視著胡德夫,突然詢問:「你是卑南族吧,唱一首卑南的歌好嗎?」胡德夫覺得被撞了一下,他想:「卑南的歌?卑南有什麼歌啊?」
七○年代,大家還懵懵懂懂,雙澤像一個早熟的靈魂,凝視著大家心事的深處,想在那深處找一首被遺忘的歌。

美麗的稻穗

胡德夫真的找到了,找到了祖父教他唱的卑南的〈美麗的稻穗〉。那是陸森寶先生憂心在金馬前線的卑南子弟而譜作的美麗之歌。
胡德夫說:李雙澤也那樣安靜地凝視著當時讀台大的楊弦,問他可不可以唱一首自己的歌。
不知道楊弦當時怎麼想,但是楊弦之後作了一首歌〈鄉愁四韻〉,唱著他淡淡感傷又無奈的「鄉愁」。
李雙澤大多時候會抱著吉他唱他喜歡的〈思想起〉。
在恆春海邊吟唱〈思想起〉的陳達到了台北:「思啊想啊起酖酖」他嗓音裡顫動的一絲一絲的牽扯糾纏不知道為什麼聽來那麼令人心酸。

島嶼在感覺到孤獨的時候開始唱起自己的歌。

一九七五年,李雙澤去了西班牙,愛上建築的他,跑到西班牙學畫,我看過他那時的信,寫到在餐廳打工,下工以後,跟跳船的華人移民聊天,他又唱起了「思想起------」
他到西班牙不是「留學」,那個反體制的年代,雙澤不會為學位讀書,他寫小說,寫建築、繪畫的報導,自己畫畫,他的畫很憂鬱,藍色調,鬱黯的光,無論是畫西班牙一個小海港,或紐約四十二街的車水馬龍,總是透露著不可言喻的孤獨。
雙澤的孤獨是什麼?
僑居菲律賓的童年,雙澤是孤獨的嗎?
或者,小學遷居到台灣的雙澤是孤獨的?
「孤獨」是在大多數裡的少數的心事嗎?
所以雙澤早熟地看到了他人的孤獨,胡德夫的孤獨,楊弦的孤獨。
他彷彿希望這些孤獨可以變成一首歌,可以安慰自己,也可以使他人了解。
雙澤在紐約的信我也看了,他還是在打工,下了工,就到街頭唱歌。他說:Bob Dylan的歌,在台灣唱,滿得意的,在紐約唱,覺得怪怪的。

一九七六年十月,我回到台灣,雙澤也回到台灣。我們在淡水相遇,我在淡江建築系兼一門藝術的課,和英文系的王津平是舊識,津平好客,他在淡水的書店,有朋友來就送書,書店當然賠到要關門,但是也關不了門,因為朋友太多,每次要關門,朋友一湊錢,書店又繼續熱鬧非凡。
我常去書店,雙澤也常去書店,書店裡陳列雙澤的畫,我當時編《雄獅美術》,那些畫就在雜誌上刊登。

那一年認識了好多人,正在當兵的詹澈每星期放假從營區趕到台北給我看他的新詩,有時在津平家遇到陳菊,壯碩的身材,用熱烈的語氣說著宜蘭郭雨新對威權的抗爭,我在一位女性身上感覺到如此豐厚的生命力,印象深刻。也見到了施明德,好像和威權巨人捉迷藏的頑童,覺得開心,也使人在一旁為他捏一把冷汗。剛回國的夏鑄九,在台大城鄉研究所,穿著牛仔褲,背著書包,來雄獅看雙澤的畫,在口袋裡掏來掏去,說:「很想買下來,可是錢不夠!」

像個鄉下人的歌手

雙澤只是那一代青年中的一位,他戴著圓眼鏡,胖胖黑黑的,像一個鄉下人,常穿圓領汗衫,牛仔褲,不愛穿鞋,常見他光著腳,抱著吉他唱歌。別人吵來吵去的時候,他總是唱歌。〈思想起〉、〈望春風〉、〈綠島小夜曲〉,什麼歌他都唱。

雙澤住在淡江校園後山一處簡陋民房裡,他不是老師,也不再是學生,但是大家都在他的住處相聚,那個地方被稱為「動物園」。
不同科系的老師學生都聚在一起,德文系的老師梁景峰,英文系的學生楊祖珺,中文系的老師李元貞,都是雙澤的好朋友。

雙澤愛邀大家到淡水北海一處叫興化店的地方游泳,他常橫渡淡水河,也常豪情萬丈地說:一次不游三千公尺,不叫游泳!

一九七七年雙澤回到以前僑居的菲律賓,他創作了小說〈終戰的賠償〉,展現出深沉的對歷史、文化傳承、文明與族群自覺的敏銳,這篇小說獲得了吳濁流文學獎。

李雙澤還是唱著他的歌,畫畫,發起淡水居民保護紅毛城的運動,每天到興化店海邊游泳。

台北有了新的歌手聚集的「Idea House」(艾迪亞餐廳),在忠孝東路四段最熱鬧的地區,聚集著那時的年輕歌手賴聲川、胡茵夢、吳楚楚、楊祖珺----
我坐在下面聽到楊祖珺唱著〈我的祖國〉: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溫暖的陽光。

我看著祖珺,這首歌是中國韓戰時的歌,我在巴黎常常唱,卻是第一次在島嶼聽到,我不知道祖珺在哪裡學到這首歌。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李雙澤在興化店游泳,同行有幾位美國人,風浪大,外來遊客對海岸不熟,出了事,雙澤救了幾個人,氣力用完,被大浪捲去,溺斃在他最喜愛也最熟悉的海裡。

雙澤死後,朋友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他在一年間作了好幾首歌,是不是完成的定稿並不確定,裡面包括了〈美麗島〉,〈少年中國〉,〈老鼓手〉,〈愚公移山〉,〈送別歌〉,〈紅毛城〉,〈我知道〉,〈心曲〉,〈我們的早晨〉----

雙澤的喪禮上楊祖珺、胡德夫整理出兩首,成為非常動聽的男女生對唱,就是〈美麗島〉和〈少年中國〉。
雙澤死後,他的歌傳唱了一段時間,我和祖珺在東海校園唱,楊逵也來了,我們就唱〈老鼓手〉給他聽,老先生豁達開朗,就邀請大家到草地上去唱。
楊祖珺也推動了「青草地演唱會」找了許多歌手為幫助廣慈博愛院雛妓募款。雙澤走了,歌聲才剛剛在島嶼唱起來。

找回唱歌的夢想

許多人聚在一起唱歌,每個人都唱自己的心事,孤獨而不被瞭解的心事。
不多久,「美麗島」成為黨外雜誌的名稱,不多久,「美麗島」事件爆發,許多人被逮捕,關進牢獄,〈美麗島〉、〈少年中國〉都成為禁歌。
歌聲可以被禁止嗎?
其實沒有,在解嚴前,李雙澤的歌還是陸陸續續在島嶼上傳唱著,沒有人害怕禁忌,我不同年齡層的學生都會唱〈美麗島〉。
真正聽不到雙澤的歌,雙澤的歌在島嶼被遺忘,大概是近十年的事。
一首歌被遺忘,不是因為禁忌,禁止、迫害,都不會使歌聲消失,禁忌、迫害只會使歌聲更高昂響亮。

〈美麗島〉原來單純只是一首歌,後來被政治利用,利用完,歌聲也被遺忘。歌聲被遺忘,或許是因為最初的夢想消失了吧!

消失得這麼快,令人驚訝!

二○○七年九月十日將是李雙澤逝世三十周年,島嶼上還可以找回唱歌的夢想嗎?

〈美麗島〉的歌還會被重新唱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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